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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代:刘绍棠 (1936—1997)《蒲柳人家》(九下2)

【原文】
    七月天,中伏大晌午,热得像天上下火。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挂贼扣儿。
    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。何满子六岁,剃个光葫芦头,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;一交立夏就光屁股,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,鼻梁子裂了皮,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,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。
    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,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。人配衣裳马配鞍,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,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。可是,何满子一天也不穿。
    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,头顶着毒热的阳光,身上再裹起兜肚,一不风凉,二又窝汗,穿不了一天,就得起大半身痱子。再有,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,谁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,他穿在身上,男不男,女不女,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,臊得他找个田鼠窝钻进去;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,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。
    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,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,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,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。原来,这条兜肚大有讲究。何满子是个娇哥儿,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;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,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,男扮女妆,阎王爷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,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。
    何满子的奶奶,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;大高个儿,一双大脚,青铜肤色,嗓门也亮堂,骂起人来,方圆二三十里,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。一丈青大娘骂人,就像雨打芭蕉,长短句,四六体,鼓点似的骂一天,一气呵成,也不倒嗓子。她也能打架,动起手来,别看五六十岁了,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。
    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,门口外就是大河。有一回,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,也正是歇晌时分。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,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,只系着一条围腰,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,便断喝一声:“站住!”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,拉了百八十里路,顶水又逆风,还没有歇脚打尖,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。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,他们只当耳旁风。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,理也不理,气更大了,又吆喝了一声:“都给我穿上裤子!”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,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,没好气地说:“一大把岁数儿,什么没见过;不爱看合上眼,掉过脸去!”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,挽了挽袖口,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,一阵风冲下河坡,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,手戳着他们的鼻子说:“不能叫你们腌臢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!”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,是个生楞儿,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,说:“好狗不挡道!”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。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,老大一个耳刮子抢圆了扇过去;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篷,转了三转,拧了三圈儿,满脸开花,口鼻出血,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,紧一口慢一口倒气,高一声低一声呻吟。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,唿哨而上;只听咯吧一声,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,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,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,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,纷纷落水。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,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,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;大帆船失去了纤力,掌舵的绽裂了虎口,也驾驭不住,在河上转开了磨。最后,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,钉掌铺的吉老秤,老木匠郑端午,开小店的花鞋杜四,说和了两三个时辰,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。
    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,种地、撑船、打鱼都是行家。她还会扎针、拔罐子、接生。接骨、看红伤。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,都来找她妙手回春;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,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。
    不过,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,她可管不了何满子。何家世代单传,辈辈一棵苗,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,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;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,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。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,喜泪如雨,又烧香又上供,又拜佛又许愿。洗三那天,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,摆了个小宴;满月那天,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,大宴乡亲。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,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,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;百日那天,给何满子穿上,抱出来见客,博得一片彩声。到一周岁生日,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,金光闪闪,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。
    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,肺叶子,眼珠子,命根子。这一来,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。
    何满子的父亲,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,学的是石印。他学会一笔好字,也学会一笔好画,人又长得清秀,性情十分温顺,掌柜的很中意,就把女儿许配给他。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,好攀高枝儿,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。一丈青大娘却不大乐意;她不喜欢城里人,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,能帮她干活,也能支撑门户。可是,她拗不过老头子,也怕伤了儿子的心,不乐意也只得同意了。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,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;可是,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,虽没上过学,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,识文断字。她又长得好看,身子单薄,言谈举止非常斯文,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,就是一朵中看而无用的纸花,心里不喜爱。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,在乡下又住不惯,一住娘家就不想回来。等生下了何满子,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。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,分家丢脸,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,也惹人笑话;老人家左右为难,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。但是,前思后想,千里搭长棚,没有不散的筵席,到了儿点了头。不过,却有个条件,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。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,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。最后,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,钉掌铺的吉老秤,老木匠郑端午,开小店的花鞋杜四,说和三天三夜,婆媳俩才算讲定,何满子上学之前,留在奶奶身边;该上学了,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团聚。
    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大,要天上的星星,奶奶也赶快搬梯子去摘。长到四五岁,就像野鸟不入笼,一天不着家,整日在河滩野跑。奶奶八样不放心,怕让狗咬了,怕让鹰抓了,怕掉在土井子里,怕给拍花子的拐走。老人家提心吊胆,就像丢了魂儿,出来进去团团转,扯着一条亮堂嗓门儿,村前村后,河滩野地,喊哑了嗓子。何满子却隐匿在柳棵子地里,深藏到芦苇丛中,潜伏在青纱帐内的豆棵下,跟奶奶捉迷藏,暗暗发笑。等到天黑回家去,奶奶抄起顶门杠子,要敲碎何满子的光葫芦头;何满子一动不动,眼皮眨也不眨,奶奶只得把顶门杠子一扔,叫了声:“小祖宗儿!”回到屋里给孙子做好吃的去了。不是煮鸡蛋,就是烙白面饼。
    这一天,何满子的爷爷回来了。一丈青大娘跟老头子叨唠这个,嘟哝那个,老头子阴沉着脸,哼哼哈哈,一脑门子官司;一丈青大娘气不打一处来,跟老头子叫起了苦,顺口就给何满子告了状。爷爷是个风火性儿,一怒之下,就把何满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拴贼扣儿,跑不了更飞不了。而且,在他面前扔下一个纸盒,盒子里有一百个方块字码,还有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,勒令他在这一个歇晌的工夫,把这一百个字写下来。
    这倒难不住何满子。可是,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失去自由,心里委屈而又憋闷,两眼直呆呆,双手懒洋洋,一点也没有写字的兴致。
    二
    何满子的爷爷,官讳已不可考。但是,如果提起他的外号,北运河两岸,古北口内外,在卖力气走江湖的人们中间,那可真是叫得山响。
    他的外号叫何大学问。
    何大学问人高马大,膀阔腰圆,面如重枣,浓眉朗目,一副关公相貌。年轻的时候,当过义和团,会耍大刀,拳脚上也有两下子。以后,他给地主家当赶车把式,会摆弄牲口,打一手好鞭花。他这个人好说大话,自吹站在通州东门外的北运河头,抽一个响脆的鞭花,借着水音,天津海河边上都震耳朵。他又好喝酒,脾气大,爱打抱不平,为朋友敢两肋插刀,所以在哪一个地主家都呆不长。于是,他就改了行,给牲口贩子赶马;一年有七八个月出入古北口,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骡马大市之间,奔走在长城内外的古驿道上。几百匹野马,在他那一杆大鞭的管束下,乖乖地像一群温驯的绵羊。沿路的偷马贼,一听见他的鞭花在山谷间回响,急忙四散奔逃,躲他远远的。所以,他不但是赶马的,还是保镖的,牲口贩子都抢着雇他。这一来,他的架子大了,不三顾茅庐,他是不出山的;至于脚钱多少,倒在其次,要的就是刘皇叔那样的礼贤下士。
    他这个人,不知道钱是好的,伙友们有谁家揭不开锅,沿路上遇见老、弱、病、残,伸手就掏荷包,抓多少就给多少,也不点数儿;所以出一趟口外挣来的脚钱,到不了家就花个净光。
    在这个小村,数他走的地方多,见的世面广;他又好戴高帽儿,讲排场,摆阔气。出一趟口外,本来挣不了多少钱,而且到家之前已经花得不剩分文,但是回到村来,却要装得好像腰缠万贯;跟牲口贩子借一笔驴打滚儿,也要大摆酒筵,请他的知音相好们前来聚会,听他谈讲过五关,斩六将,云山雾罩。他这个人非常富有想象力,编起故事来,有技有叶,有文有武,生动曲折,惊险红火。于是,人们一半是戏谑,一半是尊敬,就给他送了个何大学问的外号。
    自从他被尊称为何大学问以后,他也真在学问上下起功夫来了。过去,他好听书,也会说书;在荣膺这个尊称之后,当真看起书来。他腰里常常揣着个北京者二酉堂出版的唱本,投宿住店,歇脚打尖,他就把唱本掏出来,咿咿哦哦地嘟念。遇上生字儿,不耻下问,而且舍得掏学费;谁教他一字一句,他能请这位白吃一顿酒饭。既然人称大学问,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样儿,干是穿起了长衫,说话也咬文嚼字。人们看见,在长城内外崇山峻岭的古驿道上,这位身穿长衫的何大学问,骑一匹光背儿马,左肩挂一只书囊,右肩扛一杆一丈八尺的大鞭,那形象是既威风凛凛又滑稽可笑。而且,路遇文庙,他都要下马,作个大揖,上一股高香。本来,孔夫子门前早已冷落,小城镇的文庙十有八九坍塌破败,只剩下断壁残垣,埋没于蓬蒿荆棘之中,成为鸟兽栖聚之地;他这一作揖,一烧香,只吓得麻雀满天飞叫,野兔望影而逃。
    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,何大学问也常常感到阵阵悲凉。自家祖宗八辈儿,穷得房无一间,地无一垄。都是睁眼瞎。自个儿跳跶了大半辈子,已经年过花甲,不过挣下三间泥棚茅舍,八亩河滩洼地;虽然被人尊称大学问,可从没进过学堂一天,斗大的字认不得三筐,而且只会念不会写。儿子天生文质,也只念了三年私塾,就不得不到书铺学徒。看来,何家要出个真正大学问,只有指望孙子何满子了。可是,掂量一下自己这点财力,供他念完小学,已经是鼓着肚子充胖;而中学大学的门槛九丈九尺高,没有白花花的银洋砌台阶,怎么能高攀得上?自己已经老迈年高,砸碎了骨头也榨不出几两油来;难道孙儿到头来也要落得个赶马或是学徒的命运?
    何满子也真是聪慧灵秀,脑瓜儿记性好,爱听故事,过耳不忘;好问个字儿,过目不忘。何大学问在孙子面前假充圣人,把他的那些唱本传授给孙子;何满子就像春蚕贪吃桑叶,一册唱本不够他几天念的。何大学问惊喜过望,就想求个名师指点。正巧他在赶马路上,在一座骡马大店里,遇见一位前清的老秀才,在这座骡马大店里当账房先生,写一手魏碑好字;店里生意冷清,掌柜的打算辞退这个穷儒。何大学问脑瓜子一热,就礼聘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专馆,讲定教一个字给一个铜板。
    老秀才来到何家,就在葡萄架下开讲。他高高在上,坐一张太师椅,手拿一杆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;何满子低首俯身,坐个蒲团儿,面前一张小饭桌,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脚下。老秀才整天板着一张阴沉沉的长脸,何满子抬头一看,只觉得头上压着一朵乌云,叫人喘不过气。老秀才又酸气冲天,开口诗云子曰,闭口之乎者也,何满子只觉得枯燥乏味,更加闷闷不乐。他本是个整天跑野马的孩子,从早到晚关在家里,难受得屁股下如坐针毡,身上像芒刺在背。念着书,一听见篱笆外柳树梢上莺啼燕啭,就想嘬着嘴唇学鸟叫,念书跑了调儿;一听见门外过往行船的纤歌声,心里就七上八下,想跑出去看一看,念书走了神儿。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锥子,一见他的身子动了动,就伸出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,敲他的光葫芦头;每敲一下,就肿起一个枣子大的青包,何满子恨透了老秀才。一丈青大娘见孙子天天挨打,心疼得就像一块一块剜肉;只有何大学问认定不打不成材,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学规森严,而且还从旁给老秀才呐喊助威。何大学问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顿净米净面,外加一壶酒;这个局面,穷门小户怎能支撑得住?不到一个月,何大学问就闹了饥荒,拉下了斗大的亏空,只得又去赶马。
    何大学问一走,何满子就像野马摘了笼头;天不亮,头顶着星星,脚膛着露水,从家里溜出去,逃开了学。一丈青大娘早就腻歪了老秀才,先断了每天一壶酒,又撤了一天三顿净米净面。老秀才混不下去了,留下了几百个方块字码,索取了几百个铜板,忿忿而去。
    这时,西隔壁那个在通州潞河中学念书的周檎,放暑假回来,何满子整天跟这位洋学生形影不离。何大学问赶马回来,一见老秀才走了,很觉得过意不去,埋怨一丈青大娘头发长,见识短;但是,一见何满子跟着周檎学会了一大堆字儿,还不花一文钱,又不禁转怒为喜了。
    何大学问也不是不疼爱孙子。他每趟赶马回来,一心盼家,最大的盼头就是享受天伦之乐。他满脸胡茬,就像根根松针,最喜欢磨蹭孙子的脸蛋儿,逗得孙子吱儿喳乱叫,笑成一团儿,打成一团儿。而且,每趟回来,都要给孙子带回一梢马子吃食。
    但是,这一趟回来,何大学问好像苍老了几岁,愁眉苦脸,垂头丧气,眉头子挽成个鸡蛋大的疙瘩。何满子吱吱喳喳欢迎爷爷,爷爷一点也不欢喜,没有抱他,也没有亲他,梢马子空空荡荡只有两层皮。
    何满子对爷爷心怀不满,拿白眼珠儿翻瞪爷爷,闷坐在窗根下,小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。
    后来,他听见奶奶跟爷爷吵了起来:
    “你一进家就丧门神似的,没一点喜色,要是你嫌弃我们娘儿俩,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庙,死外丧也没人去给你收尸!”
    近一两年,何满子懂了点事儿,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,影影绰绰听说爷爷在口外还有一个相好的女人,比奶奶年轻十多岁,住在帐篷里,是个放马的。奶奶跟爷爷吵架,一骂起那个放马的女人,爷爷就不敢跟奶奶对仗了。何满子却非常想跟爷爷出一趟口,到那位年轻奶奶的帐篷里住几天;他自信,那位口外的奶奶也会像家里的奶奶一般疼爱他。疼爱他的人越多越好。
    “妈的,我差一点儿扔了这把老骨头,你还咒我!”这一回吵架,爷爷却不肯向奶奶低头服软儿,忍气吞声,“日本鬼子把咱们中国大卸八块啦!先在东三省立了个小宣统的满洲国,又在口外立了个德工的蒙疆政府,往后没有殷汝耕的公文护照,不许出口一步。这一趟,蒙疆军把我跟掌柜的扣住,硬说我们是共产党,不过是为了没收那几百匹马。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,他们看我是个榨不出油水的穷光蛋,白吃他们的狱粮不上算,才把我放了。”
    何满子听不大懂,可是他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。去年冬天,一个下大雪的日子,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,另立国号,天怒人怨,大地穿白挂孝。寒假里周檎回来,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,管殷汝耕叫石敬塘,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残唐的故事。
    原来爷爷坐了牢,还险些扔了命,何满子心疼起爷爷来了。他正想进屋把爷爷哄得开了心,谁想爷爷竟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身上,不但将他挂在葡萄架的立柱上,系的是拴贼扣儿,而且还硬逼他在石板上写一百个字。何满子一看见老秀才留下的这些手迹,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和斑竹白钢锅的长杆烟袋,心里烦透了。
    爷爷喝了一壶酒,四脚八叉躺在北房东屋土炕上,打着呼噜睡大觉,天塌了也惊不醒他;奶奶哭丧着脸,坐在外屋锅台上,拨动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绳,依然怒气不息。
    现在,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;但是,何满子望眼欲穿,这颗救命星却迟迟不从东边闪现出来。
【注释】
  1. 〔梆〕方言。敲打。
      梆(bāng)
      〔~子〕a.打更用的响器;b.打击乐器,用于戏曲、乐曲伴奏;c.戏曲声腔之一,如“河北~~”。
      象声词,敲打木头的声音:~~~的敲门声。
      〈动〉〈方〉∶敲打 [beat]好动手去梆。——《白洋淀纪事》
  2. 〔白瞪〕翻白眼,表示轻蔑、厌恶。
      瞪(dèng )
      怒目直视:~眼。~视。
      睁大眼睛发呆:目~口呆。
  3. 〔腌臜(āzɑ)〕弄脏。
      腌(ā )
      〈方〉[腌臜](—zā)不干净。
      腌(yān )
      用盐浸渍食物:~肉。~菜。~制。~渍。
      臜(zā )
      〔腌~〕见“腌”。
  4. 〔乍蓬〕秋天原野上翻飞的蓬蒿。
      乍(zhà )
      忽然:~冷~热。~暖还寒。
      刚,起初:新来~到。
      张开,鼓起:~着胆子(勉强鼓起勇气)。
      姓。
      蓬(péng )
      多年生草本植物,花白色,中心黄色,叶似柳叶,子实有毛(亦称“飞蓬”):~门。~心(“蓬”的心狭窄而弯曲,喻茅塞不通的头脑。谦辞,用以表示自己见识浅陋,蠢笨)。~户瓮牗。~生麻中(喻在良好的生长环境里,自然会受到好的影响)。~荜生辉(使得自家有了光彩。谦辞,用来称谢别人字画等物品的赠予或客人的来访)。
      散乱:~乱。~松。~头垢面。
      茂盛,旺盛:~勃。
      量词,用于类似成丛飞蓬的东西:一~凤尾竹。
  5. 〔捯(dáo)气〕临死前急促、断断续续地呼吸。这里指喘息。
      捯(dáo)
      两手不住倒换着拉回线、绳等:~回风筝。~录相带。
      追溯,追究原因:~根儿(寻找事情的根源)。
      费力地呼吸:~气儿。
  6. 〔红伤〕外伤。
  7. 〔到了(liǎo)儿〕到最后,最终。
      了(liǎo)
      明白,知道:明~。一目~然。
      完结,结束:完~。~结。
      在动词后,与“不”、“得”连用,表示可能或不可能:看不~。办得~。
      与“得”、“不得”前后连用,表示异乎寻常或情况严重:那还~得!
      了(le)
      放在动词或形容词后,表示动作或变化已经完成:写完~。
      助词,用在句子末尾或句中停顿的地方,表示变化,表示出现新的情况:刮风~。
  8. 〔荣膺(yīng)〕光荣地接受或承当。膺,承受、承当。
      膺(yīng)
      胸:义愤填~。
      接受,承当:~选(当选)。~赏。~受。荣~。
      讨伐,打击:~惩。
  9. 〔文庙〕孔庙的别称。唐玄宗开元二十七年(739)封孔子为 文宣王 ,所以称孔庙为文宣王庙,明代以后称“文庙”。
  10. 〔魏碑〕南北朝时期北魏、东魏与西魏石刻书迹的统称,字体结构严密,笔力强劲。
  11. 〔檎〕读qín。
      檎(qín)
      〔林~〕a.落叶小乔木,果实像苹果而小,是常见的水果;b.这种植物的果实。均亦称“花红”、“沙果”。
  12. 〔捎(shào)马子〕方言。俗称“马褡子”,一种可搭于肩头或驴马背上的口袋,中央开口,下垂的两头可以装物品。
      捎(shào)
      稍微向后倒退(多指骡马等):往后~。
      退:~色。
      捎(shāo)
      顺便给别人带东西:~带。~话。~信。
      掠拂:“风~鲪滴难开幌”。
      芟除:“拔剑~罗网”。
  13. 〔石敬瑭(892—942)〕中国五代后晋的开国皇帝。936年勾结契丹贵族灭后唐,并受契丹册封为帝,国号为晋,史称“后晋”。 他称契丹主为“父皇帝”,自称“儿皇帝”。

作者简介:
    刘绍棠,北京人,现代著名作家。 1936年2月29日出生于河北省通县(今北京市通州区)大运河岸边儒林村的一个普通农家。 1948年参加革命。1949年在中学读书时开始发表独创作品。 1951年曾经在河北省文联工作。1953年出版短篇小说集《青枝绿叶》,《本命年的回想》被选入中学语文课本。 1953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。1954年入北京大学中文系,翌yì 年退学。 1956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,被称誉为“神童作家”。1958年被划成“右派 ( 最初,在法国大革命时期,“右派”是指坐在议会右侧,拥护君主制与贵族特权的人士。 今日,则是用来指强调民族主义、传统和宗教。部分人则用“右派”来称呼支持自由放任资本主义的人。 )”, 并开除党籍。1979年恢复名誉。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北京市人大常委会委员、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、 中国文联委员、国际笔会中国中心会员、《中国乡土小说》丛刊主编等职务。 曾多次载入 《世界名人录》、《世界作家名人录》和《中国共产党名人录》。 1991年获国务院颁发的 “为我国文化艺术事业做出突出贡献”的专家证书 。1997年3月12日因病逝世于北京。
    代表作品:
    他创作的大量作品中有:短篇小说集:《青枝绿叶》、《老师领进门》(选入人教版6年级下册语文书)、《山楂村的歌声》、《中秋节》、《蛾眉》等,中篇小说《运河的桨声》、《蒲柳人家》(节选入人教版九年级下册语文书)、《瓜棚柳巷》、《荇水荷风》、《小荷才露尖尖角》等,长篇小说《春草》、《地火》、《狼烟》、《京门脸子》,《豆棚瓜架雨如丝》等,散文短论集《我与乡土文学》,《我的创作生涯》(其中《本命年的回想》已收录苏教版七年级(上)语文课本)《夜光杯散文精选》等,以及《刘绍棠文集——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》12卷,现已出版5卷。(其中《老师领进门》已收录苏教版语文课本)
阅读提示

课文是整部小说的开头部分。作者以生动的笔触, 描绘出一幅幅20世纪30年代京东地区北运河农村的风情画。小说中有三个主要人物:何满子、一丈青大娘、何大学问。 作者对这些人物的塑造很有讲究:一是从表情、语言、动作和心理等方面对人物作多角度描写; 二是把人物置于矛盾冲突之中来表现,比如何大学问本是个粗人,得了外号后,却当真做起了“学问人”; 三是对人物的行为进行 艺术性的夸张,如一丈青大娘“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”。 阅读时,要注意体会生动的人物形象,感受浓厚的乡土气息。
小说语言富有特色:一是大量使用口语,例如“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”; 二是大量使用俗语,例如“人配衣裳马配鞍”“窝着一肚子饿火”“千里搭长棚,没有不散的筵席”; 三是 借鉴传统小说和评书的语言,例如“一丈青大娘骂人,就像雨打芭蕉,长短句,四六体, 鼓点似的骂一天,一气呵成,也不倒嗓子”。这样的语句很多,阅读时要细细品味。

参考资料:
        部编版语文九年级下册第8课《蒲柳人家》(节选)课文+朗读
        【九年级语文下册】第8课《蒲柳人家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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